巨磨场醒来的时候,第一缕磨尘总是先落在高阈廊道的蹄缘上。那是马们惯常的巡场时辰,它们的脊背在晨光里擦出一圈亮脊,像是专门给磨痕册准备的外壳。马从不急着踏磨,它只站在廊道边缘,看着下方主磨道上的踏序一点点排开,像一条已经写好的磨契——谁先上道,谁先受累,它心里早有磨盘全景。
马的生存状态很简单:站高一点,说得比走得多一点。磨序给了它风前位,它就顺手用绕磨和抬磨把这点高度放到最大。磨令一下来,它先把话说圆,再把路说直,最后把脏累的那一段轻轻往下方一偏——“这个磨役,你最合适。” 它很少在暗磨井里待太久,那里的深槽气会弄脏它的蹄缘。它更习惯在主磨道旁虚磨几句,把整个大磨场讲成一幅远域视角的磨相:哪里是风前位,哪里只是后槽,哪里适合被磨出一点好看的磨影。至于真正被磨掉多少磨粮,那不在它的空脊夜清单里。
牛醒得比马早。磨铃还没响完,它已经在小磨棚门口等着第一波磨役落蹄。对牛来说,生存不是选路,而是把眼前这块硬节踩实。磨令说谁慢,它就把步子放得更稳;磨契没人写明白的地方,它用自己的背去补磨一遍。后槽的位置总有人嫌远,牛却习惯在那里从头踩到尾——蹄印一旦落下,它就觉得这一天算有着落了。
牛的日子里,没有多少风前位的风光,只有一层层压上来的磨役。别人一句 “你真耐干”,它只当是提醒:今天可能又要多扛几轮。主磨道乱的时候,它往往是第一个被甩到暗磨井里救场的兽,等磨尘落定,再从井底慢慢顶回磨道边缘。它懂得深槽气是什么,却总习惯在干脊症来临之前对自己说一句:再忍一阵,就能翻过这一节硬坡。它不太会虚磨,更不会抬磨,只会把自己的磨迹默默压在磨痕册最底的一层,希望哪天有人翻到那一页时,脊背还能挺得住。
骡则常常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的。磨序上从来没有它的稳定槽位,它是写在边角的那一行 “可替补”。磨令每次改动踏序,总能顺手把骡从边磨区抽出来,丢到某个临时的硬节上。骡的生存状态像一根被反复拉紧又松开的磨绳:走得最狠的那段,从来不写进磨痕册,只写在它自己腿骨里的软骨节。
在大磨场里,骡看得见风前位,却知道那不是给它久留的地方。它能在主磨道上冲出一小段好看的踏序,让旁观的高脊兽点点头,说一句 “命倒是挺硬”。等磨潮一变,新一轮磨令下来,它又被塞回边磨区,去填那些没人愿意管的暗磨井和断迹处。骡很少有完整的软坡日,更多的是被临时叫去 “再撑一下”,用自己的磨光去换别兽的磨息。它早就明白,路是给它踩烂的,不是给它选的,于是在一次次空脊夜里,把 “不做梦” 当成唯一能自己决定的磨契。
同一片磨道上,马、牛、骡看见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磨相。马习惯从高阈廊道俯视,觉得整个踏序不过是一场可以重新排布的棋;牛从后槽抬头,只看见自己前蹄下一块又一块硬节,偶尔抬眼,风前位已经换了几轮兽;骡则在边磨区与主磨道之间来回被抽磨,连自己到底算哪一序的兽,都要等下一道磨令落下才能知道。
磨文明从不解释这种安排。磨痕册上写的是谁跑在前面,磨契里藏的是谁本该在后槽。马在风前位调整自己的蹄印角度,好让磨影看上去更锐利;牛在暗磨井里把别兽留下的乱痕一点点踏平,只求下一轮不会有人因为这块硬节再摔断腿;骡则继续在被遗忘的换气石旁喘一口不算真的气,等下一声磨铃把它叫去别的地方。
到了夜里,磨场安静下来。高阈廊道上只剩下马的剪影,它在回想白天说过哪些 “天磨级的思路”;小磨棚里牛还在算,明天是不是还能把今天没踩实的那截路再补一遍;边磨区的骡则躺在一块没人记得名字的磨石旁,听着远处风前位上传来的回声,心里很清楚:等磨潮再起,它们都会被重新排进同一条踏序里,只是站在哪一格,从来轮不到它们自己开口。